應該是1995年某天早上,爸爸叫我去大門拿報紙。那時候報紙還像傑克凱魯亞克住過的那間舊金山精神病院一樣塞在門與地板的縫隙。我用四歲的小手拔出那疊夾緊的紙,一邊跑進主臥室。一進門我就踩到放在房間門口的地墊,滑倒,頭撞在爸爸媽媽睡的那張大床角上。一開始不覺得痛,把聞起來像新鮮的魚的聯合報拿給爸爸,然後媽媽突然才尖叫起來,我的右眼破掉了,血噴出來,滴滿地板。
那時候我們家的車是二手的深紅色BMW,爸爸去上班的時候常在路上拋錨。媽媽抱著噴著血的我上BMW的後座,我一直聽到媽喊「蕭鐘淇,不要開這麼快」還有「冷靜你冷靜你冷靜一點」。爸爸一邊開車一邊吼叫,我感覺整台車一直在高速過彎,離心力讓我自己的哭聲聽起來像別人的哭聲。
我在醫院縫了七針,醫生說幸好沒有失很多血。十七歲那一年,我開始戴隱形眼鏡,每次別人問我為什麼,我就指著我右眼露出來的疤痕說:欸,你不覺得很帥嗎,我在四歲那一年差點死掉了,要是那一天BMW又拋錨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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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故事的死亡是很無聊的。
如果現在我突然自然死亡,沒有一個人會在意。
可是如果現在我女朋友殺了我,媒體可以從這個專頁拿走任何一篇東西 ── 很可能是他們根本看不懂的拉與ㄐ系列 ── 配上濫情的標題:潑辣空姐 租屋處殺死文青男友。
記者接著朗誦:「ㄐ問,最後不是我累了,就是妳不耐煩,對嗎?拉回答:對啊。」
(「3月27日,蕭姓男子在臉書上留下這段匪夷所思的文字,想不到竟是他死前留給世人的,最後訊息。」)
如果是我是在辦公室死掉的,消息會被聯合報壓下來。但自由時報或許會闢個兩欄的社會新聞:真是聯合重工!24歲編輯 遭壓榨過勞死。
如果我真的在那個四歲的早上死去,說不定事情會更單純一點:四歲童家中滑倒 竟被床角砸死。旁邊配上一則實用的資訊,教家長如何選購安全家具。
沒有故事的死亡是很無聊的。為了要讓死亡顯得迷人,人類可以製造各式各樣的故事。
有時候,我們劇烈的感情是因為那些故事,不是因為死亡本身,也不是因為死掉的那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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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
我在乎我的爸爸。如果我的爸爸死掉了,不管他是誰,他為什麼死,他死在哪裡,他死於幾年幾月幾日,我都會很傷心。
那樣的傷心無關公理正義,和世界和平也沒有關係。